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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铁凝: 咳嗽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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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9 01:3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司机刘富开车跟镇长去内蒙古看亲戚,却带回一只会“咳嗽”的天鹅。镇长把它给了刘富,原本家里就有个患咳嗽病媳妇的刘富不得不担负起照顾起天鹅的任务。为了让天鹅得到妥善护养,刘富费尽周折把它送进省动物园,谁料发生的却是灾难的一幕……

咳嗽天鹅

by 铁凝

___________

1  

天越来越冷了。早上,刘富鞧在被窝里拿被头围住下巴,一边不愿意起床,一边又想着,今天无论如何得看准机会再给省城的动物园去个电话。天真是越来越冷了,院子里那只天鹅,说什么也要给动物园送去。

刘富在镇上给镇长开车。这镇是个山区穷镇,镇长的车是辆二手“奇瑞”。车到刘富手里时,已经跑了快30万公里了,可刘富照样把它拾掇得挺干净。前一位司机在车门上拴了根聚乙烯绳子,绳子上搭着擦汗的毛巾。刘富看着很不顺眼:这可是轿车啊,轿车又不是工棚,哪有随便往轿车上拴绳子的!刘富一边在心里强调着“轿车”,一边扯掉绳子,把毛巾扔到远处——他嫌那毛巾的气味不好。

刘富爱干净,像是天生的。小时候,他最怕阴天下雨。那时他站在屋门口,眼看着雨水和着院子里的鸡屎、猪粪、柴草、树叶,把院子下成个脏污的大泥坑。他不肯向这泥坑下脚,为此甚至不打算去上学。有一次他还气愤地大哭起来,让家人以为他突然受了什么惊吓。后来他长大了,离开他的村子去省城当兵,在部队学会开车,并被选中给省军区一个副政委当驾驶员。虽然刘富最终还是回到家乡的镇上,但他毕竟去外边开过眼界。他变得更爱干净,并且滋长着一点从前并不明显的小傲气。比如他经常对香改说:“就你,要不是为了让我妈高兴,打死我也不会娶了你。”

香改是刘富的老婆,人长得好看,却生性邋遢,手脚都懒。结婚之后,刘富从来没在自家的大衣柜里找到过要找的衣服。那衣柜永远是拥挤混乱的,要么是某只袜子挤住合页使柜门怎么也关不住;或者一拉开柜门,里边的衣物犹如洪水猛兽奔涌而出,劈头盖脸倾泻在刘富身上。这很让刘富受不了,就为了这个,他和香改闹起离婚。女儿没出生时就闹,生了女儿还闹,最近三年又一直闹。香改终于抵抗不住刘富的坚决,好比刘富爱干净一样,香改爱邋遢,也像是天生改不了的。所以有一天她说:“离就离,缺了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意思是,没了你我也能活命——说不定活得更好。刘富说,话已出口可不能反悔。香改说知道你还惦着人家副政委的闺女呢。刘富说,哼,司令的闺女都不在我的考虑之内!香改说这家真是盛不下你了!话没说完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从此这咳嗽没有一天断过。香改的咳嗽咳得刘富脑仁儿疼,当他脑仁儿疼的时候他甚至看见了脑仁儿的样子,就跟核桃仁儿差不离吧——这附近的山里出产核桃。香改咳嗽着索性躺倒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了,包括不再给刘富做早饭。

现在,刘富钻出被窝洗漱完毕,空着肚子来到院里,西屋响起香改的咳嗽声。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刘富住东屋,香改和女儿住西屋。刘富朝东窗根望望,那儿有个半人高的临时小窝棚,是刘富给天鹅搭的。那只天鹅,刘富一睁开眼就想起的天鹅,在这时好似响应着香改的咳嗽一样,从窝棚里伸出雪白的长颈也“咳、咳、咳”地高声叫起来,又仿佛是同它的临时主人刘富打着招呼。每逢这时刘富就想:怨不得这天鹅名叫咳嗽天鹅呢,一叫还真像咳嗽一样,可真不怎么好听。

2

这只天鹅是镇长送给刘富的。两个月前刘富和镇长去了一趟内蒙古的蓝旗看亲戚,临走时镇长的亲戚用个竹筐把天鹅装上,塞进“奇瑞”的后备厢对镇长说,每年秋天都有天鹅群经过他们村边的大洼飞往南方过冬。那天他去大洼里拾野鸭蛋,发现了芦苇丛里这只天鹅:耷拉着脖子,毛着,一看就是只病鹅。亲戚说他知道天鹅是珍贵动物,就把它弄回家想先给它治治病。可它不吃不喝一个劲儿拉稀,村中兽医也不知怎么对付天鹅。有村人说,眼见着活不了几天了,等它死不如杀了吃肉。亲戚说他下不去手啊,正好你们来了,就给你们捎上,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天鹅随镇长离开蓝旗,乘坐“奇瑞”奔跑80公里来到镇长的镇上。刘富把车在镇长家门口停稳,下车打开后备厢,掏出装着天鹅的竹筐就往镇长院里走。镇长却用身子挡住院门说别别别,这天鹅就归你刘富了。刘富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镇长说你看我忙成这样哪有工夫管天鹅呢。刘富说人家不是叫你杀了吃呀。镇长说,你听说过那句老话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咱们是俗人,不敢乱吃。我要是吃了它,不是找着当癞蛤蟆啊。

镇长把话讲到这个分上,那不由分说的口气,和他那位蓝旗的亲戚不相上下。刘富便不敢不接下这天鹅。他拉着天鹅往家走,心里有几分恼火。平白无故的,怎么就非得他来管这只天鹅呢。因为从小讲究干净,刘富连家里养的猪、羊、鸡、狗都不靠近,现在带只病鹅回家,可真不是像歌里唱的——出于爱心,无可奈何罢了。他打算过几天怎么也得把它给出去。

天鹅来到刘富的家,刘富的女儿热烈欢迎。女儿正念初中,立刻上网查了天鹅的资料,对照着家中这只活生生的鹅,她得出结论,它的学名应该是大天鹅,也叫黄嘴天鹅,咳声天鹅,属鸟纲,鸭科。全身羽毛雪白,身体丰满,嘴基本是黄色,且延伸到鼻孔以下。嘴端和脚呈黑色,腿短,脚上有蹼。主要生活在多芦苇的湖泊、水库、池塘中。全球易危物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女儿把这些信息告诉刘富,刘富听得清楚明白,尤其记住了咳声天鹅四个字,只是把咳声天鹅听成了咳嗽天鹅,从此没改口。

天鹅来到刘富的家,虽然还是无精打采,不吃不喝的,却一时没有被刘富“给”出去。刘富虽然对它很不耐烦,但还是和女儿研究起怎么给它治病。网上显示的资料说天鹅容易患肠胃炎,刘富蹲在院子里观察天鹅,猜这天鹅说不定得的是肠胃炎。刘富自己就常闹这病,司机的生活不规律,大多都有这病。刘富大胆给鹅用药,氟哌酸加黄连素,只两天,这鹅竟然好了起来,也吃也喝了,那咳嗽一般的叫声也亮堂了。天鹅该吃什么也是女儿从网上查得,它爱吃水生植物的根、茎、叶和软体动物,昆虫、蚯蚓什么的。这使刘富想起镇长那位内蒙古蓝旗的亲戚,天鹅就是病在那儿的芦苇丛里。可惜刘富这山里小镇缺的是水,和水有关的植物、动物实在有限,蔬菜也卖得很贵。头两天女儿只喂了它剁碎的白菜帮子,觉得没营养,就又上网查。这次查到了省城的动物园,动物园里有个天鹅馆,天鹅馆里的天鹅吃油菜、白菜、胡萝卜、鸡蛋、蚯蚓,还有掺了维生素的玉米粉什么的。刘富对女儿感叹说,这比人吃得也不差呀,就说鸡蛋吧,你爸也不是天天吃呢。

3  

刘富不是不爱吃鸡蛋,他对饮食的安排自有一套算计。给镇长当司机就免不了随镇长出去吃喝,地方越穷,吃喝风越盛。刘富在家粗茶淡饭,好吃的都留给女儿,再馋也硬扛着。攒足了劲,在外边吃喝时便不遗余力,每回都把自己撑个半死。香改和女儿都知道刘富的算计,香改的炊事本领本来不强,更乐得省心省力。特别当她明确同意离婚以后,常回娘家去住,干脆就不给他做饭。香改的娘家也在镇上,女儿放了学就去姥姥家吃饭。现在一只天鹅就得每天吃家里一个鸡蛋,刘富很心疼。可他又知道,女儿要什么是不管他心疼不心疼的。再说,这天鹅在家里养了些日子,还显出和刘富挺亲,每天早晨刘富一出屋门,它准在东窗根的窝棚里咳、咳、咳地大叫几声,问好似的。常常在这时,西屋的香改也会咳嗽起来,好似迫不及待和天鹅比着赛。刘富不为天鹅的“问候”所动,他只觉得自己倒霉,稀里糊涂家里就添了女人的咳嗽和咳嗽的天鹅。

转眼间,天鹅来到刘富的家已经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刘富在院子里迎接了天鹅的问候之后,就见它步履踉跄地从窝棚里钻出来,站也站不好,走又不敢走似的。刘富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立刻发现了问题:这天鹅的脚蹼已经干裂。刘富的脚就在这时也突然不自在起来,脚趾缝之间像有利刃在切割,凉飕飕地刺痛。女儿放学回来,刘富催她赶快上网再查。原来天鹅只能旱养两三个月,离开水过久脚蹼就会皴裂。刘富这才用心想想“候鸟”这个词。天鹅是候鸟,刘富的小镇既寒冷又没水,能管天鹅一时,却管不了它的一世。

哪里能管它的一世呢?刘富问女儿。女儿想了想说:动物园。

省城动物园有个天鹅馆,专门养天鹅的。刘富见过网上的图片,天鹅在馆中的水池里嬉戏。女儿在网上查到了天鹅馆的电话,写下来交给刘富说,可以给他们打电话,就说我们有一只天鹅要送给他们。

刘富接过电话号码,心想这网啊真是个好东西,天下没它不知道的事。又觉得女儿也挺不简单,小小的人儿,已经能指挥老子了。

刘富没有在家里给动物园打电话,他也不用自己的手机联络这样的事——不划算。他到镇政府办公室用公家的电话和省城联系,有点偷偷摸摸,可也无伤大雅。刘富每次用公家电话时都在心里鼓舞着自己说,谁也不能说我这就是私事。从根儿上说,这天鹅的事本来是镇长的事。刘富一连打了很多天电话,终于有一次打通了省城动物园的天鹅馆,接电话的是位男同志。刘富问他贵姓,对方说免贵姓景。刘富说景馆长好。对方说我们这儿不叫馆长叫班长,刘富说景班长好,然后就说了要送天鹅的事。景班长说对不起我们不直接从私人手里收养天鹅。刘富说可是它的脚蹼都裂了呀,我们这地方又没水,看着怪可怜的。景班长说我告诉你个号码,你给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打电话,我们只接收他们批准派送的动物。

刘富就给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打电话。几天之间打了五次,到第六次通了。刘富说了自己的意思,对方问了刘富的姓名、年龄、职业、住址,又问天鹅的来历、外貌、年龄。刘富一一作答,唯一答不上来的是这天鹅的岁数。最后对方说考虑考虑再决定给他开介绍信。

过了一个礼拜,眼看着腊月近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还没消息。刘富就又去办公室打电话,问对方是不是批准他往动物园送天鹅。对方说我们没见这只天鹅,不好下结论是不是能送给动物园。刘富说那你们可以来看看。对方说你那个镇离省城200多公里,我们为了看一只天鹅得花多少行政成本啊。刘富有点不悦,说你们这个协会不就是保护野生动物的吗?不在这上花成本你们还干什么呀!对方听不得这个,啪地挂断了电话。刘富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觉出自己的话太硬,弄得事没办成还伤了和气,这电话怎么说也还得打。

4  

就又打。再打电话刘富低声下气的,说了很多他们这里养天鹅的难处。又经过十多天四五个回合,对方不再坚持要求目睹天鹅,终于答应刘富,批准他把天鹅送往省城动物园,并说念刘富这样执着,介绍信也免开了,他们会直接通知那位景班长,他们和动物园有业务关系。

于是,这个寒冷的早晨,香改和天鹅一块儿咳嗽起来的早晨,刘富赶紧又去镇政府办公室给天鹅馆的景班长打了电话。景班长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接到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电话。还说我算服了你了,为这么一只天鹅,你看你打了多少电话啊。什么时候把天鹅送来,我请你喝酒。

刘富终于等到了去省城的机会——司机是不乏这类机会的。镇长一个在省城的亲戚生病住院,想吃这里的特产——土鸡和紫心地瓜。镇长就派刘富开车把地瓜和土鸡送往省城。

晚上,刘富对女儿说了动物园要收下天鹅的事,女儿说,明天早晨我要再喂它一个鸡蛋。然后,刘富又把香改叫到东屋说,明天你也跟我去趟省城。你那咳嗽从来也没好好治过,离婚之前,我得给你把咳嗽治好。香改不吭声,不吭声就是同意。兴许住娘家让她住出了甜头--娘家人不挑剔她邋遢,一回娘家她就浑身自在,离婚这事,也就越发显出不那么可怕了。

第二天天刚亮,刘富就把“奇瑞”擦洗得锃明瓦亮。他把天鹅装进当初那个竹筐,让天鹅和香改都坐在后排座上,他带着天鹅和香改趁着早起开赴省城。

中午之前他们就顺利到了省城,先去医院把该送的东西送到,接着他们直奔动物园。途中他们路过了省军区大门口,刘富当兵时住过的地方。刘富看见了那大门,他猜后排的香改也看见了。他想起香改讥讽他惦记副政委的女儿,那真是香改说颠倒了啊。当年是副政委的女儿看上了刘富,有一次非要把他放在车上的衬衫拿回家洗,刘富不让,那女儿便大发脾气,跑进厨房一口气摔了四个盘子。后来刘富就复员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刘富并不懂得什么叫伤感,他不满意眼下自己的日子,但也从来没有想念过那位副政委的女儿。

刘富把车在动物园停车场停好,搬下装着天鹅的竹筐,对车上的香改说,你就坐在车上等我,一会儿我就出来。

这是一个晴天,风硬,太阳却很明亮。刘富带着天鹅来到动物园门口,对检票员说了要送天鹅,让他给景班长打电话。检票员和天鹅馆通了电话之后,放刘富进园,并指给他天鹅馆的方向。园内游人不多,刘富很快就找到了天鹅馆:敢情有这么一大片水啊,三十来亩吧。那馆就在水的中央,孤岛似的。现在水面结了冰,一只天鹅也没有,想必都在那馆中的水池里。在天鹅馆通往岸边的弯弯曲曲的小桥上,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迎着刘富走过来,这当是景班长了。他一边对刘富道着“辛苦辛苦”,一边打量着他怀里的竹筐说,不错,是大天鹅,你在电话里总叫它咳嗽天鹅。

刘富随景班长进了天鹅馆,馆中的水池里,果然有一对对的天鹅在游动。刘富把竹筐放在地上说,看它这脚蹼裂的,快让它进水里泡泡吧。景班长说不忙,我们的人先要给它作体检,这是规定。说话间两个穿灰大褂的工作人员就领走了刘富的天鹅。

5  

景班长在池边热情地为刘富讲解。他指着池中的天鹅告诉刘富,这一对叫疣鼻天鹅,在天鹅里算性情厉害的,叫声嘶哑;那一对红额头的黑天鹅叫澳洲黑,贵得很,万数块钱一只。还有那一对就不用我说了,和你送来的一样,大天鹅。我们这儿最多的就是大天鹅……刘富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老实说他对各种天鹅并不感兴趣,置身天鹅馆他只有一个很具体的愿望,他想亲眼看见他的那只裂了脚蹼的咳嗽天鹅下水入了池中天鹅的群,他也就算对得起它了,他也就算了了一桩麻烦事。在池边溜达了一会儿,景班长引刘富出了天鹅馆,领他进了旁边一间小屋,说这是他们的值班室。值班室不大,一张旧方桌四周,散放着几把木椅。景班长指了把椅子请刘富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说快中午了,一会儿就在这儿吃了饭再走,这大冷的天……刘富这才觉出饿来,却还是虚着推让了一下。景班长叫刘富不要客气,说饭就在这个值班室吃,说他在这儿吃了三十多年中午饭了。又不摆席,就是馒头粉条菜。刘富便也不再推辞。他端起那杯白开水,本能地观察着水杯的卫生程度。他发现这杯子油渍麻花的,就不再想喝。怕景班长看出他的嫌弃,又赶紧找个话题。他看见屋角堆着几只敞口的麻袋,里边是些黄豆大的褐色颗粒,他问景班长那是不是喂天鹅的料。景班长说是,说现在方便多了,都是这种加工好的成品饲料,里边各种营养成分按比例搭配,既科学又省事。不像三十多年前,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刚接替父亲到动物园上班,进天鹅馆喂天鹅,每天都得去饲养室领窝头,一个窝头就有海碗大,回来要切成小丁,一天得切120多斤,切得他手腕子发抖啊。刘富就说,真是干什么也不容易,看不出喂天鹅也是个力气活儿呢。

两人说着话,有管理员已经在桌上摆出两副碗筷,两只青花瓷酒杯,一瓶“小二”——二两装二锅头,一碟花生米。景班长给刘富和自己斟上酒,刘富说这酒就不喝了,他开着车呢。景班长说两个人喝一瓶“小二”还能叫人开不成车?说完硬把酒杯塞进刘富手里。两个人真喝了起来。

一会儿粉条菜端上来了。

一会儿管理员叫景班长出去了。

一会儿景班长回来了。

一会儿一只热气腾腾的黑铁锅端了上来,锅里炖着灰褐色的大块的肉。景班长举起筷子冲着铁锅对刘富说,来,尝尝。

刘富说这是鸡呀?景班长说是鹅,你送来的那只天鹅。

刘富放下筷子,似懂未懂的样子。

景班长只好给他解释说,动物园医生已经为这只天鹅做了体检,结果是它太老了,足有25岁了,体内脏器严重老化,基本不再有存活的意义。

刘富说多老算是老啊?

景班长说天鹅寿命在25岁左右,你说它老不老。

刘富说可它正活着哪。

景班长说我们养这么一只老天鹅所要花费的成本你想过没有?

刘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天鹅馆的,只记得他摔了眼前一个酒杯。当他出了动物园,开了“奇瑞”的车门把车发动着之后,才觉出自己的脚趾缝一阵阵钝痛,像被长了锈的锯子在割锯。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闭住眼,眼前立刻是黑铁锅里被肢解了的白天鹅。刘富的整个脑袋顿时轰鸣起来。他没有想到,这只麻烦了他几个月的天鹅,竟会让他的心有那么大的说不出的难受。该怨谁呢,他想不清楚。回到家又怎么向女儿交代呢,他更想不清楚。这时从车厢后排座上传出一阵咳、咳、咳的咳嗽声,刘富心里一惊:这不是我那咳嗽天鹅吗?难道它没有被送进黑锅它也没有那么衰老,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我做的一个乱梦?他惊着自己,从方向盘上抬起脸,却僵直着脖子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那咳嗽声便永远消失。但咳嗽声没有消失,只是由咳、咳、咳变成了吭、吭、吭,像是忽然被人捂住了嘴。刘富小心翼翼地扭转头朝后排座看去,他看见了歪坐在那里不急不火的香改。

刘富如果不在这时往后看,他就真的记不起香改还在车上等着他。大半天时间他已经把她给忘了,他原本要在离婚前给香改治好咳嗽的。是啊,咳嗽,刘富曾经那么厌恶香改的咳嗽,他也同样不喜欢天鹅的咳嗽。每当女人和鹅同时在院子里咳嗽起来,他就觉得他的生活纷杂、烦乱,很没有成色。但是就在刚才,当他听见后排座上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时,竟意外地有了几分失而复得般的踏实感。

刘富发动了“奇瑞”一心想要快些离开省城,路上他只下了一次车给香改买了一套煎饼子。香改不挑食,也不抱怨刘富丢她在车上那么长时间,只扎着头吃煎饼。吃了一会儿才冷不丁问刘富一句:“哎,你不吃啊?”刘富摇摇头,香改就又自顾自地吃起来。唉,这就是香改了。刘富叹道。其实香改从来就是这样吧?只是他忘了她从来就是这样。他没有在医院门前停车,也没有征得香改的同意。也许他是想,要是从今往后给香改治咳嗽还有的是时间,他又为什么非在今天不可呢?也许他是想,眼下回家才最是要紧。他记起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年已经不远了。

本文选自铁凝《飞行酿酒师》/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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