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著,花城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 推荐理由:“向日葵地”在阿勒泰戈壁草原的乌伦古河南岸,是李娟母亲多年前承包耕种的一片贫瘠土地。李娟一如既往用她细腻、明亮的笔调,记录了劳作在这里的人和他们朴素而迥异的生活细节:她勤劳乐观的母亲、高龄多病的外婆,大狗丑丑小狗赛虎以及日渐华盛、却被毁了再种、种了又毁的九十亩葵花地……刻画的不只是母亲和边地人民的坚韧辛劳,更是他们内心的期冀与执着,也表达了对环境的担忧和对生存的疑虑。 金色 蜜蜂来了,花盘瞬间达到金色的巅峰状态。金色王国城门大开,鼓乐高奏。金色的高音一路升调,磅礴直指音域最顶端。 在万亩葵花的照耀下,夏日宣告结束,盛大的秋天全面到来。 想起外婆孤独地赞美:“真好看啊!到处都亮堂堂的。” 忍不住再一次猜测她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舍得离去…… 外婆你看,你放弃的世界丝毫没有变化。你最迷恋的亮堂堂的盛况年年准时到来,毫不迟疑。 那么外婆,死亡又是怎样炫目的金色呢? 在北方的广阔大地上,从夏末至初秋,每一个村庄都富可敌国,每一棵树都是黄金之树。 尤其白桦树,它除了黄金,还有白银。它通体耀眼,浑身颤抖,光芒四射。 但它的金色永远还差一点儿红色,它的银色永远差一点儿蓝色。 它站在那里,欲壑难填。一棵树就沦陷了半个秋天。 另外半个秋天为另一棵白桦所沦陷。 但是,在这两棵白桦之外,还有成千上万的白桦。再也没有秋天可供挥霍了。 成千上万的金色白桦是北方大地最饥渴最激动的深渊。 而麦田的金色则富于深沉的安抚力量。那是粮食的力量。 人的命运、人的意志、人的勇气与热情倾注其中。麦浪滚滚,田畦蜿蜒。在大地上,除了白昼之外,麦田的金色是最大的光明。 饲草的金色是高处的光明。 收割牧草的人们驾着马车往返荒野与村庄之间。很快,家家户户屋顶隆起绿色的皇冠,然后没几天就变成金色的皇冠。 从绿色到金色,对一枚叶片来说是千里迢迢的路途。但对一个村庄来说,不过一夜之间,仅隔一场梦境。 劳动之后人们疲惫睡去。醒来,就发现村庄置身于秋天的正上方。 人们推门出去,脚下万丈深渊。草垛仍高高在上,无尽地燃烧。 而芦苇之金,水汽充沛。芦苇总是与河流、星空息息相关。 芦苇的金色最脆弱,最缠绵,最无助。它的柔情中裹藏有大秘密,它的美丽令人止步不前。 人们远远遥望,水鸟长唳短鸣。 月亮的金色是黑暗的金色。每一个人都认为月亮与故乡有关,与童年有关。其实它只和夜晚有关。它把人间的一切的依恋拒之门外。 它最孤独,也最自由。 最微小的金色是蜜蜂。它们是金色的碎屑,被金色的磁石所牵引。它们是金色的钥匙,只开金色的锁。 它们之所以明亮璀璨,是因为口中衔有针尖大的一点儿甜蜜。 蜂蜜也是金色的,因为我们吃进嘴中的每一口蜂蜜,都蕴含亿万公里的金色飞翔。 面对这全部的金色,葵花缓升宝座,端坐一切金色的顶端。 这初秋的大地,过于隆重了。以致天地即将失衡,天地快要翻转。 天空便只好越来越蓝,越来越蓝,越来越蓝。 大自然中已经没有什么能形容这种蓝色了,只能以人间的事物来形容──那种蓝,是汽车牌照那样的蓝。 金色和蓝色,相持于这颗古老的星球之上。从金色和蓝色之间走过的人,突然感到自己一尘不染…… 美景 我无数次走过无人的空旷大地,总是边走边激烈想象脚下这片土地的命运。 越走,风越大。渐渐地走到了乌伦古河岸的最高处。 迎风站立,风声剧烈地呼啸耳边,满天呜呜作响。站在这大江大河般轰鸣的巨风之中,近在咫尺的声响都很难听到。 但是,稍微侧转一下身子,耳朵换一个角度,那轰鸣声倏地退却。像突然间“啪”地一下跌落在脚下。耳畔空空荡荡,清清净净。 只有头发和裙摆顺风势高高飞扬,证明风仍然在原处进行着。只是已经屏蔽了我的双耳。 站在最高处,站在喧嚣和寂静的分界线处,我像是这喧嚣与寂静碰撞的产物。而眼前满目空荡荡的葵花地,空株秆整齐而密集地沿河岸排列到视野尽头。农田边缘的林带则是荒地与绿野的分界线。这一条条绿色林带,则是荒地与绿野碰撞的产物。 忙碌的收获时节终于接近尾声,我再也不用赶牛了,闲暇时间陡然增多。 每天我都会以蒙古包为起点,向各个方向走很远很远。直到太阳偏西,气温下降才慢慢回返。 后来我发现了一处小小的美景。从此除了那里,基本上就哪儿也不去了。 它位于东面那条细浅而干净的小河(就是我曾经想在那儿洗澡的那条河)下游野地里。那儿有一处突然出现的断崖状地形。于是河流到了那里便突然坠落,站成一条瀑布。瀑布下方被水流长年冲击,形成一个水潭。 水潭不大,约一张双人床的面积。但是非常深,并且清幽幽的,一望见底。水潭四周是洁白的沙地。沙地边缘长满芦苇。有一条细微的小路倔强地通往此处,那是牛走出的路。 每当我独自一人去到那里,走过弯曲狭长的小路,扒开最后一片芦苇,像拆开礼物一样,心中激动难抑。这单调荒野中的小小意外,在我心中触发的惊异与喜悦不亚于国家5A级景区。 它首先是个秘密,其次才是美景。 每当风势转烈,水边芦苇在风中猛烈地动荡,我想大声呼喊,又生怕暴露这一切似的苦苦压抑。又想哭诉,又想辩解,又想致歉。但最后开口的,却只有赞美。 像一个毫无罪过的人那样用力地赞美,装聋作哑一般赞美。一遍又一遍地,赞美高处坚硬光滑的蓝天,赞美中间强大无尽的风,赞美眼前这秘密之地。仿佛只要赞美,世界便有所回应。 但是,心里却明白,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赞美。甚至根本不需要我。无论我多么需要着这一切。 当风势渐渐缓和,世界趋于平静,我心中的激动也像走到尽头般停止下来。 我叔叔也来过这里,他回来给我们描述:“那个地方好得很!拉一圈铁丝网围上,再盖两间房子,摆几张桌子,就可以开农家乐了。”他每当看到风景优美的地方,都会说:“好得很,就像农家乐一样。”我妈则只会反复称叹:“啧啧,好看。真好看啊,啧啧啧。” 有时我觉得那个地方可能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但走在荒野中,又觉得任何一个迎面走来的人其实都知道。否则他怎么会露出会心的笑容? 我每天去向这处小小的,深藏的美景。心中有小小的依恋,猫须般轻轻触碰胸腔。有时会设想永远生活在此处的情景,但这种想法也脆弱如猫须。 葵花已经收获了,我将永远离开这里。并从此再也不会重返此地。 突然强烈厌恶自己的随遇而安。厌恶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和所有陌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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